孙鸿烈:我深深眷恋着的青藏高原
1972年,“中国科学院青藏高原综合科学考察队”成立了。1973年开始,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次全面地、系统地开始对青藏高原的科学考察,从此,青藏高原研究真正进入到科学发展阶段。
这次考察,我的思想很明确,对西藏应该有一个全面的扫描,各种资料都要收集起来,填补空白,同时在此基础上做理论探讨。所以,当时队伍规模很大,有50多个专业,包括地质构造、岩浆岩、沉积岩、地层、古生物、第四纪地质、地球物理、气候、地貌、植被、土壤、冰川、河流、湖泊、盐湖、地热、森林、草地、农作物、家畜、高等植物、地衣、苔藓、藻类、鸟类、哺乳类、爬行类、昆虫等。到1976年,队伍规模达到400多人,分成了4个分队。
我参与了1973年到1976年的野外考察的全过程。当时环境之恶劣,设备之简陋,其艰苦程度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我记得1976年我们在阿里考察时,几乎每天都要爬到海拔6000多米,这样才能看到海拔高度变化后自然条件的变化。那时每走几步都要停下来喘几口气。晚上宿营,也是在海拔5000多米的地方,几乎每晚睡觉都头痛。即使夏天也很冷,晚上小河都结了冰,每早都用棍子或石头把冰砸个窟窿,再把冰水舀起来。水太凉,我们基本都不洗脸,胡子也不刮,甚至连牙也不刷。
吃饭是非常困难的事。我们规定科考人员轮流做饭,不管是队领导,还是一般科研人员,每人一天。只有司机不做饭,让他保持充沛精力开车。这样,做饭的同志就比较辛苦,要早起,考察回来再累也要先做晚饭。但也有乐趣,每人各显神通,南北风味,应有尽有。做饭必须用高压锅,否则做不熟。要做点可口的饭菜,很不容易。菜都是干菜,脱水白菜、粉条、咸肉、木耳什么的。有时改善一顿包饺子,就到野地拔野葱,剁碎了,然后用罐头肉混搅成馅。但中午这一顿就比较艰苦了,带什么到山上都冻成冰疙瘩了,所以我们只带从部队买的压缩饼干,渴了就到小河沟里舀点水喝。压缩饼干好像是用豆面、面粉加上糖、盐等制成,还好吃,但必须用水就着才能咽下。如果没有水就每次咬下一点,用唾液将它混和,“斯斯文文”地吃。一条5公分长、2公分宽、半公分厚的压缩饼干,都很难吃完,太干了。如果能碰到藏族牧民的帐篷,他们总是很热情地招待我们喝酥油茶,吃糌粑,我们就把压缩饼干给他们的小孩,小孩吃着也很高兴。但是这种“巧遇”太少了。
交通也是大问题,在野外考察常常没有路,遇上过河时,由于有些河床非常宽,过了一道水,再过一段河滩,接着又是水,选择不好,车一下就陷住了。有一天中午,我们陷到了河中间,河底都是沙床,非常厚,越发动车越往下陷,后来大半个车轮子都陷下去了。车上带的垫车的木板已无济于事。天黑了,我们只好在河滩上睡觉,等第二天早晨河滩冻住了再设法推车。我们睡觉时河滩已冻硬了,就将三角形的帐篷支在沙滩上睡觉了,无法做饭,连晚饭也没有吃。等第二天早晨起来,发现我们都陷下去了。原来沙子在我们身下都热化了,每个人都睡在一个坑里。因为有帐篷底子包着,所以还不至于让水泡起来。
由于强烈的高原反应,很多同志都留下了不同程度的后遗症,有的同志的牙掉光了,有的同志严重脱发,有的同志患了胃病等其他慢性病。而且科考队员不仅流汗,牺牲也是时有发生的,梁家庆等几位科研人员就是为青藏考察与研究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虽然条件非常艰苦,每个队员却都保持了乐观的情绪、昂扬的斗志。因为那个地方未知的东西太多了,有了新的发现以后,又想去追索现象的原因,做各种理论上的推断,然后又想去搜索更多的资料,再判断。就是在这种循环往复中,给每一个科研人员以吸引力和推动力,拿现在时髦的话说就是驱动力吧!就是这个驱动力使得我们几代科研人前赴后继!
这几年的考察在业务上收获是很丰富的,考察队把西藏自治区从东往西,由南向北,像梳头发似地梳了一遍。但由于这个地区地域辽阔,交通不便,我们还不敢说对那里的资料已收集得很完整,对它的规律已摸得很清楚。但总的来说,还是收集了相当丰富、系统的地学、生物学方面的资料,同时对这些现象的形成、分布演化规律,做了初步探讨。
1977-1979年我们集中3年总结。我的宗旨是,整理一套系统的西藏资料,像百科全书一样,对西藏今后的建设和研究都是最基础的资料。后来出了34种43部书。比如《西藏植物志》是一种,但分5卷出版。每种植物有一段描述,分布在什么地方,有什么特点,哪些是我们新发现的,等等。全套书完成,已是80年代了。这一套书使我国西藏第一次有了系统的、自然科学的研究结果。虽然谈不上很高的理论水平,但总是第一次对西藏这个地区有了科学阐述,还是很有价值的,所以中国科学院给了科技进步特等奖,国家给了自然科学一等奖。
1979年我们酝酿开个国际科学讨论会,请刘东生先生任秘书长,我任副秘书长。中国封闭了那样久,听说中国要搞一个青藏国际讨论会,国际上反应强烈,很受欢迎,来了许多非常知名的科学家,很多长期搞喜马拉雅研究的科学家都来了。
这次研讨会的成果虽然只是填补空白的工作,但外国人长时期进不来,他们很想知道青藏内部的东西。这时我们拿出的这些研究成果,向国外科学家展示,引起了轰动效应。
我们请求邓小平同志接见,他真的接见了。开了一个大规模的招待会,他坐在那里,每一个外宾都去握手。小平很高兴。改革开放,中国科技率先向国外开放,中科院做出了成绩,配合了改革开放的政策。
这次讨论会开得很成功,出了两本英文文集,一册是生态地理方面的,一册是关于地质、岩石方面的。
由于80年代初我就到中科院院部去工作了,不能再参加像70年代那样长期的野外考察了,但是我从未间断过对青藏高原的研究,而且几乎每年都要去一趟。可以这样说,青藏是我成长的摇篮,她不仅让我收获了科学成果,锻炼了我的管理能力,尤其是使我养成了跨学科综合思维的习惯。
青藏高原研究现在已经进入到深入理论研究的阶段。在姚檀栋院士为首席科学家的带领下,一批高水平、高素质的年轻人正利用最先进的技术设备和最前沿的科学理论,活跃在青藏这个大舞台上。作为老青藏科考人,看到一批批高水平的科研成果问世,新的科研人才不断涌现,深感欣慰!
我相信,老一辈科研人员凝聚在青藏研究中的科学精神、奉献精神、团结精神,必将会发扬光大,青藏研究必将取得更大成果。
(节选自中国科学院地理科学与资源研究所70周年所庆《回忆回顾》之工作和生活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