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东生:做科学的主人———纪念贾兰坡院士
贾兰坡院士(1908~2001)逝世的消息传来,使人感到中国的周口店学、中国旧石器与相关的古人类学研究的历史又翻过去了一页, 结束了中国地质古生物学,特别是脊椎古生物学研究的一个时代。那是光辉的一页。
周口店这座山和洞是世界的文化遗产,是我们科学家的圣山。它培养了几代第四纪地质古生物学家和古人类学家。虽然我们对它的研究还未结束,但长眠在那里的贾兰坡院士可以为自己满怀荣誉和人们的爱戴回到了他开始奋斗一生的地方而得到更好的安息吧!
1989年贾兰坡院士在他第一次大病住院回来后曾和我说过他住院时的心情,他说:“我回想过整个这一生所经历的事情,一件件地回想了一遍,我觉得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人的事,这样,我心里十分坦然,所以也就没有什么牵挂和担心了。”这是一位仁者的睿智,令人无限的怀念。
还是在50年代初,我刚到北京,贾兰坡先生邀我去周口店看看。我们两个人从广安门坐火车到周口店,看了一天,吃了小饭馆,天黑才回到北京。这一天我们谈了很多。他那种隐藏在背后的周口店守护神样的精神实在令人感动。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深刻地领会到为什么他对周口店有这样深厚的感情,和他对自己的责任要求的诚挚。
后来他的三本关于北京人、河套人、山顶洞人的书出版了,使我深为震惊。这标志着他养精蓄锐,秣马厉兵,向科学进军的一次冲刺和胜利。从此以后,他开始了在科学的殿堂里不断地取得新的进展的历程。
我们这些老地质调查所的所谓“科班”出身的人,有时在工作中会有一种潜在受到“威胁”似的感觉。因为常常是那些非科班出身的人们在工作中能够出奇制胜,在旧领域中杀出一条我们不怎么肯认输的新路来,估且不论其最后结果如何,那种迸发出来逼人的力量是使人佩服的。反而是我们自己常为受到了一些束缚而感到困惑。在中国地质学的历史
中贾兰坡先生来自地质调查所,可以说是“科班”出身,因为他从学校到所里来了以后,一切从头做起,所有的磨难大概都经历过了。但贾兰坡先生没有受到束缚,一生不断地创新,直至九十三岁逝世。可以说他是地质界一位出类拔萃的人物——因为他来自周口店。
正因为他是从周口店的长年从事细微的工作中所培养出来的人(我曾在南京检视过大量的周口店的标本,当时想挑出一两个编号有毛病的地方都没有找到过。当时我很佩
服这一工作的韧劲。后来才知道早期周口店标本的编号工作是贾兰坡先生参加过的),他对科学有一种潜在的,但超人的感情。所以他才能在后来从事的科研中不断地对中国的旧石器,和中国古人类历史学等作出新的认识和论述。
贾兰坡院士一生善于从旧问题中得出新见解,如对细石器的起源问题,沿着德日进的思想而得出起源于亚洲的新结论。这也是他虚怀若谷,细心读前人著作的结果。他也敢于大胆的根据事实和新发现提出自己的看法,如根据云南禄丰等地的古猿化石提出了人类起源于亚洲地区的问题等等。他的不断提出许多新的看法和想法的精神,也正是他的过人之处。我们这个时代,需要多一些像贾兰坡院士这样在科学上提出新的观点和新的看法的人。
我想是周口店培养了像贾兰坡院士这样的学者,这是我们科学史上的一项骄傲。回顾一下周口店的历史,可以说是一种周口店学。这里不可能专门论述周口店研究对中国地质古生物学史的影响。除贾兰坡先生外,年长一辈的如裴文中先生更是著名的周口店人,他是先于贾先生从周口店出来的明星。其他人如杨钟健先生,在德国是从周口店化石的研究中开始了他的古生物生涯,然后开创了新生代研究室和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的三连贯研究工作。后来在周口店研究中除吴汝康院士外,年轻人已有几代了。以后周口店仍还会是孕育科学家的一座圣山。
不,我们不仅应该把周口店称为是培养中国科学家的圣山,它也培养了外国的科学家。应该说周口店是培养科学的山和洞。
究竟是什么力量使一个加拿大解剖学教授倾其全力在北京建立一个新生代研究室并为此而贡献了自己的生命呢? 时间短促,像火花一样闪烁而过。但他和他的同乡白求恩一样有某种令人难忘的神似和伟大之处。白求恩是在战时,为革命,而步达生是在平时,为科学,为周口店。
是什么力量使魏敦瑞在短短几年内,对北京猿人的材料写出至今还无人能出其右的的古人类学著作。这些创见和新意来自他对周口店猿人化石的研究。
是什么原因使德日进在他的著作和书信中不仅完成了许多种周口店动物化石的研究,而且他对周口店的知识也是他对“人的现象”的哲学的思考之一。
周口店和新生代研究室对于西方的科学家来说是他们学习和施展才华的场所,对于中国科学家来说是要作点事情, 和能够作点事情的地方。一个是客卿,一个是主人,但大家在为了科学这个共同的目标上都是主人。
贾兰坡院士就是一位成长于周口店的科学家,他是像他的先行者们一样以周口店主人的身份走入科学殿堂来的。他是以科学的主人的身份安息在周口店,使我们永远怀念着他那种科学的主人的精神。
(节选自第四纪研究,2001,21(06):482-4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