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科学报】南方科技大学校长薛其坤:高教发展仍需“集中力量办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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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美国物理学会宣布,中国科学院院士、清华大学教授、南方科技大学校长薛其坤获得2024年度巴克利奖。作为国际公认的凝聚态物理领域最高奖,这是该奖项自1953年授奖以来,第一次颁发给中国籍物理学家。
被问及获奖后的感受时,薛其坤说了4个字——天道酬勤。
从3次考研才被录取、读博要用7年的农村娃,到名满天下的物理学家,薛其坤的人生经历很好地诠释了“天道酬勤”的含义。而先后担任清华大学副校长、南方科技大学校长的他,对高等教育又有怎样的认知?
在接受采访时,他直言我国的高等教育到了需要集中力量建设顶尖大学的新阶段。高校发展不但要有“巧妇”,更要有“好米”,有“好锅”……
“巧妇”也要有“好米”,有“好锅”
《中国科学报》:我国已经建成了世界上最大的高等教育体系,但有人表示,目前国内高等教育无论是结构还是质量上,都有不适应新发展阶段要求之处。对此,您怎么看?
薛其坤:的确如此。目前我国的高等教育规模已经是世界最大。在此情况下,高等教育的结构和发展着力点也应有所调整。
在新发展阶段,我国高等教育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或者说需要集中发力之处,就是重点建设一批国际顶尖的一流大学和一流学科。而不是在高校发展的宏观层面“眉毛胡子一把抓”,奢望各方面兼顾。
以美国为例,其高等教育在全球的竞争力有目共睹。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美国高等教育的总体规模固然不小,但真正体现其国家实力的依然是若干所世界顶尖大学。
因此,在高等教育已进入普及化阶段的当下,我们应集中精力和资源,选择一批有发展潜力的高校,在人才引进、教师队伍建设、经费支持等方面集中“火力”,使其能吸纳最好的教师队伍,搭建最优秀的教学和科研平台,形成适合自身发展的教学体系。同时,通过制度调整,使这些学校可以规避某些评价体系的制约,心无旁骛地集中力量,朝着世界顶尖大学和顶尖学科前进。
总之,如果此前我们的发展思路是从拥有若干所“不错”的大学,发展成拥有更多“不错”的大学,现在就要集中力量,发挥举国体制优势,建设一批真正世界顶尖的大学和学科。
《中国科学报》:对于高校而言,人才培养无疑是其根本使命,尤其是拔尖创新型人才培养。您觉得在这方面,国内高校必须克服的困难有哪些?
薛其坤:首先,高校目前的人才培养,特别是顶尖人才培养仍需要加强高质量教师队伍建设,以及优化教学、科研条件和环境、氛围。
对于大学,清华老校长梅贻琦曾有一句名言——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大学一定要是“大师”充足的地方,不管是年轻老师还是年长的师者,如果没有一定的水平和眼光,很难培养出优秀人才。
然而,教师队伍的建设往往是漫长的过程。这也是为何我们的工业生产可以在短时间内有显著提升,但基础研究却往往长时间滞后的深层次原因。
需要注意的是,任何一所高校都难以保证校内的每个院系都能拥有顶尖的师者。在此情况下,要想进行高质量人才培养,一方面要对外寻找优秀人才;另一方面要打破院系的固有界限,通过跨院系合作,将优秀师资的育人作用发挥至最大。
其次,还需加大相关条件的支撑。在高科技时代,经济条件的支撑对于高等教育的作用愈加凸显,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管是科学研究还是人才培养,在这一点上都是共通的。
以目前我就职的南方科技大学为例。自建校以来,南方科大长期保持较快的发展速度,其背后原因是多方面的,但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因素,便是学校所处的深圳市作为国内财政收入最高的城市之一,为学校发展提供了巨额财政支持。要知道,虽然我们的学校规模只有清华的1/6,但每年获得的财政支持却与清华大学每年获得的国家财政支持相当。
总之,在高科技时代,即使是高校这样的“巧妇”,也要有“好米”,有“好锅”,才能把“饭”做好。
如果自信足够,就尽量减少评价
《中国科学报》:近年来,国内高校在科技领域的重大突破,特别是在攻克“卡脖子”难题方面,逐渐成为不可忽视的力量。您觉得在这方面,高校应如何更好地发挥自身作用?
薛其坤:总体来说,对于一些有条件的高校,要克服现有院系布局的限制,针对某些“卡脖子”的重点、难点问题,发挥高校在人才供给和调配方面的独有优势,集中做好有组织的科研。这是高校在解决“卡脖子”问题时,一个非常重要的发展方向。
以清华大学物理系为例,目前我们的科研组织管理模式基本以“PI制”为主,即一名老师作为课题组长,带领一个师生组成的团队。在这种模式下,一旦面对“卡脖子”问题,就有了一个团队作战的基础。
此时,如果学校意识到这些“卡脖子”问题的存在,特别是在相关研究方面还具有一定优势的话,就一定要把不同院系的师生整合起来,并为其联合攻关提供最大程度的支持。
事实上,面对“卡脖子”问题时,高校相较于企业和其他科研机构,最大优势在于可以建立跨院系的研究机构或研究组织,并设立相关的评价和运行体系,进而实行有组织科研。
《中国科学报》:提到高校科研,就不能不提目前的科技评价机制改革。您认为在科研评价机制方面,我们还需注意哪些问题?
薛其坤:必须承认,目前我们的评价体系在某些方面并不利于基础研究的开展。不管是“帽子”问题,还是对短期科研行为的过分关注,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科研人员在拿到科研经费后,通过“数文章”的形式判定科研成果的现象也未杜绝。
因此,我们仍需要一个更加合理的评价体制和氛围,以鼓励科研人员进行长期探索。比如,对不同类型的人才和学科,要改变用文章、专利等单一标准进行衡量的错误方式,倡导更有针对性的分类评价。如果我们有足够自信,甚至就应该尽量减少评价。通过一些价值观和思想的引领,使科研人员回归到不以评价为目的从事研究的状态,这应该是我们努力的方向之一。
只要不睡觉,基本都在工作
《中国科学报》:从您个人的科研经历出发,在漫长的科研探索过程中,您如何承受科研的艰辛,又是如何甘坐“冷板凳”的?
薛其坤:对于一个人来说,不管从事科研还是其他任何职业,都要有信念作为支撑,这非常重要。这个信念可以是报效国家,也可以是对某个人生目标的坚持,但在任何情况下都必须有所追求。否则,不管是“冷板凳”还是“暖板凳”,都不会坐得安稳。
以我个人为例,在准备考研时,我的理想就是成为一名研究生,并最终成长为默默耕耘的科研人员,这就是一种坚定信念的萌芽。正是有了这一信念,尽管两次考研失败,我依然坚持。信念在萌发之初也许并不成熟,但随着我们逐渐成长,最终它会成为我们精神上的支柱。
《中国科学报》:您曾多次在公开演讲中强调科学精神的重要,并提出杰出人才应该具备的素质。您觉得从事基础研究最需要具备的精神品质是什么?
薛其坤:科学精神的内涵有很多,这是科研工作者在科研过程中形成的具有职业性、理念性,同时又深入灵魂的东西。
在我看来,要想从事科学研究,尤其是基础科研,最重要的科学精神就是实事求是。因为我们在探索自然界的基本规律,这些规律本身是严谨的,所以我们对其的探索一定不能作假,不能有丝毫折扣。对数据的尊重、对实验事实的尊重是科学家必须具备的基本品格。
此外,从事基础科研还要有追求极致、踏踏实实走好每一步的精神。既然是做科学研究,便不可能一下子认识到事物本质,而是要有一个探索过程。因此,就要把每一步都扎扎实实地走好。要想把一个重要的科学问题解决掉,必须要做好长期努力的准备。
依然以我个人为例,说一句有些“自夸”的话,生活中,只要不睡觉,我基本都在工作。虽然很累,但我乐在其中。